我猛地醒来,从雾气腾腾的噩梦中醒来,睁眼又看见了窗外的迷朦。一气之下,推开窗,一股浓重的雾迎面扑来,使我不寒而栗。
对面民居的窗,象一只只失其方正的眼睛,使我担心起来。我跌跌冲冲、痛心疾首地从高楼上跑下,想到大地上,认清雾的恶作。
不堪回首啊!雾中的高楼,已像比萨的斜塔,只是比萨塔连根都歪了,这塔只是中层变了形。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山门布衣先生的诗:
中层\大厦的中层\深幽的窗\红红的幔\一只又一只\
贪婪的眼睛\隔住上层的热\阻住下层的冷\充基础
骗上层\以重力压下层 ……
还好,中心线还是垂直的,只是不能再继续变形了。
愚蠢的我,立刻想到去找根巨大的木头。
我担心高山失其伟岸,又担心小溪失其窈窕,拼命地摆脱雾的缠绕,向前奔!像一个重任在身的开拓者。在一个不高的基点上,环顾周天,一览大地,真叫人万分痛心!雾中的太阳憋得满脸通红,竭尽全力也发不出光来。大地已失其苍翠,看不到绚烂的花朵。高山失去了生命,像浮在水面上的螺壳,哪里还有伟岸之说?小溪流着泪,披上了不能抗拒的婚纱,埋没了美丽和真情 …… 真的变了形,善的被淹埋,美的遭丑化;我的担心是事实。
自从出了个董博士,雾就开始扭曲神州。雾一直是被赞美的,因为雾是龙的坐骥。龙是要驾雾的,没有雾驾,就会掉到地上。龙落沙溪,与虫无异。于是,歌颂龙时,也同时歌颂了雾,产生了爱雾的情结。嘴上说崇尚一个朗朗的乾坤,骨子里却认为朦胧是至美。民重君轻、载覆之说、为民做主、以民为本,这主义、那主义,无不雾气腾腾;才分阴阳,又复混沌。那幅令人赞不绝口的《漓江烟雨图》,被赞颂的根本原因是满幅湿漉漉的雾气。
自古名人爱雾者甚多,因为头上的光环,多是雾的凝结。当然,“郁郁涧底松”者除外。白乐天就认为,“时之不来也,为雾豹”。“雾豹”者,隐退避害之人也。这无非是“有道则出,无道则隐”的具体措施。这种人很自私,不能以社会为己任:社会危机时,等别人在前面铺道;道铺成了,先开自己的车。一副权力商人的嘴脸。那个靠献赋得官的杜工部,也悠然自得地“船如天上坐,花似雾中看”,真看不真切?别是装糊涂,倚老卖老,得过且过,作个混世虫吧!我这样说是否尖刻?似乎与传统的调子不合辙,说光环中的丑劣,当然不能不惹人烦。雾的孽种不断,此辈的香火便不能断绝。如今新华书店的书架上,竟然堂而皇之地摆着《官场韬略》上、中、下,《马屁大全》一、二、三之类,爱雾者无“鬼馁”之忧了。
外国人也爱雾,拿破仑·波拿巴想搞独裁,就是在雾月搞的政变;看来,雾与独裁有必然的联系。
中国自从说真话的元帅倒了霉,雾气又生腾起来,又一次地枯木逢春。由此,悠久的“官场”成了割不尽的韭菜,一茬又一茬。一不留神,“假、大、空”就会嚣张起来,民主、民本就会被搅得难解难分,都成了雾中的花朵。
我发现一块巨大的石碑挡住了路,仔细一看,似乎是进了一片碑林,重重的碑中翻滚着厚重、发黄、血腥的雾。魑魅魍魉在雾中狂舞,芸芸众生在雾中挣扎。回想起来,我也曾被这雾所迷惑,深信过三坟五典,二十四史和那“任意打扮小姑娘”的手,骨子里装满了盲目的骄傲和呆痴的盲从,也踩过雾中的舞步。不过,碑中也记载了驱雾见日的英雄,为争得雾后之朗朗,呕心沥血,鞠躬尽瘁。然而一坐天下,早已吸进肺腑的雾气便冲动起来,除业未尽身先死者外,大多成了雾的俘虏,不能终善其身。腹中的雾一冲动,丹田中的修炼出来的那股清气便荡然无存,最终被雾毒化,倒毙在浓重的雾中。这是中国的胜利者不断重复的悲哀。
回想起来,雾是一种强力溶剂。无论是佛、真主、上帝,还是这主义、那主义,都会溶进雾来,被侵蚀得面目全非。任何古老的、现代的、中国的、外国的精神力量都会被雾化。在浓重的雾中,真理酿成了苦酒,法律变成了废纸,人欲打败了初衷。最美丽的花朵,也会被酿成一缸发臭的大酱。
雾是难以摆脱的诱惑,是人欲的寓所,似乎也是天地的造化。那位高叫“存天理、去人欲”的学者不明白,天理人欲戳穿了都是雾。
生命需要阳光,天不可不晴。人类需要无数驱雾者。
战胜雾是十分艰难的事,难就难在驱雾者在驱雾的同时也吸进了雾。只有有刑天的勇气,不要脑袋了,连脐口也闭上,屏住呼吸,舞动干戚,一鼓以猛志取胜。
我看见另一个我离开了我的躯壳,在雾中奔跑呼号。迷懵中,发现了一片光亮;原来民居的墙上,贴着一张广告。其云:雾毒起于“四书”发于“五经”,进肺腑,沉丹田,侵筋骨,乱五官,毒心肝,懒四体,发欲火。重者将入膏肓,需先调理气血,再用猛药,脱胎换骨,去腐生新,尚可医。中者自认无疾,实则已毒入肺腑,固本便可驱毒,应当即医治,再观望则不堪设想。轻者多为少年,其毒在表,可避雾而居,再以正气表之,可愈可杜。受国人之托,免费疗毒。不治者:死不承认中毒者、讳疾忌医者、专心唱“后庭花”者。医毒者:百年老医,德、赛二先生。
看过了广告,我想,先要把少年医出来。
审视自己的心肝,也有毒雾。心中充满了困惑,双腿异常沉重,只得踉踉跄跄往前走。
我猛地发现,不远处有一个巨大的土堆,土堆前有一块巨石,刻着几个大字似乎是“泗水侯”,字旁龙凤嬉笑相乐,边上是刀砍斧斫过的遗篇,仔细一看,原来是历代传唱的颂歌。土堆的四周,跪着一圈似人似鬼的东西,有珠冠玉冕者、有阔袖纶巾者、有礼帽长衫者、也有西装革履者,个个向土堆吐着烟雾,聚成了土堆上浓重的雾气。我终于找到了雾的源头。
似乎是埙的声音,呜呜咽咽、如泣如诉,从土堆深处传来。我渐渐地从乐曲中听出了内容:俺本是,有教无类的教书匠,编教材、育弟子,焉有非分之想?汝等想吃人,不要往俺头上栽赃。只弄得,今天“捧杀”,明天“棒杀”,叫俺死了也不得安祥,苦哇!天理何在?……
也许我还在梦中,并未真的醒来。
梦总是要醒的,雾总是要散的。
2002、5、写于山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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