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,随着资本主义发展,俄国农奴制日趋瓦解。1812年反对拿破仑战争中,一些俄国贵族军官参加了国外的远征,受到西欧民主思想的影响,对国内的农奴制度和专制制度极为不满。回国后,他们成立秘密的革命组织,企图按照西方的方式来改造国家。他们的起义发生在俄历12月,这些人被称为“十二月党人”。
沙皇政府不能容忍这种变革,对十二月党人进行残酷的迫害,一批著名领袖被判处绞刑,另外的百余人被流放到西伯利亚服苦役或定居,大批士兵被判处夹鞭刑。出身贵族的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也是名门望族出身,她们全是千金小姐,也是年轻美貌的俄罗斯女郎,门当户对使她们幸福地嫁给了贵族青年军官。可是,一夜之间,她们的地位和命运发生了剧变。
在这之前,所有的十二月党人都没有把起义的消息透露给妻子,怕她们担心。这些军官和妻子们在半夜或凌晨拥抱分手时,妻子们都不发问。她们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何许人,恪守为妻之道——当然她们担心不已。
一夜之间,十二月党人,这些骄傲潇洒,年轻英俊、前程无限的军官们被押往阴森的彼得-保罗要塞,他们的妻子 立即面临一个问题:怎么办?有三种选择:第一,立即跟丈夫离婚。俄国传统法律严禁贵族离婚,以确保贵族血统的高贵纯洁。尼古拉一世紧急要求枢密院制定新法律,同意十二月党人的妻子马上离婚;第二,跟随她们的丈夫到西伯利亚服苦役,后来她们中的很多人这样做了;第三,既不离婚,也不前往,就待在彼得堡和莫斯科,抚养孩子,伺候老人。14名妻子被批准,同时尼古拉一世立即宣布一条法令,凡是自愿跟随丈夫到西伯利亚去的,立即褫夺贵族特权,永远不能返回莫斯科或彼得堡,而且不能携带自己的子女。还有很多没有被批准的贵族女性,她们要么离开俄国,远赴欧洲,要么遁入修道院;少数女性赶到十二月党人流放地附近——她们认为,只要她们在那里,丈夫、兄弟、儿子们就不会太悲惨太寂寞。
高贵、美丽、献身
第一个到西伯利亚去的是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。她是彼得堡著名的美人,普希金心中的偶像。普希金跟很多女人有风流艳史,但是他心里面最爱恋最倾慕的是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。她不仅美貌温柔,而且聪明博学,精通五门欧洲文字,有极高的音乐天赋。
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从彼得堡中转莫斯科然后到西伯利亚。在莫斯科,数百人为她举行盛大欢送晚会,气氛悲壮,普希金本人到场。普希金写的《波尔塔瓦》就是献给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的:西伯利亚凄凉的荒原/你发出的最后的声音/是我唯一的珍宝/我心头唯一爱恋的梦幻!
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的父亲拉耶夫斯基是彼得大帝手下的重臣,她丈夫沃尔康斯斯基公爵是沙皇亚历山大一世的侍卫武官,从法国远征回来的时候,他骑着马走在近卫军的最前面。现在丈夫成了国事犯,特等囚徒。
从莫斯科到西伯利亚的路程有5750公里,那时候没有汽车,更没有飞机,得走一年多时间。沃尔康斯卡娅颠沛流离,万里迢迢,终于到了西伯利亚。她在法文日记里面写到,“谢尔盖(丈夫昵称)向我扑来,他蓬头垢面,衣衫褴褛,我突然听见一阵镣铐的声音,他那双高贵的脚竟然戴上了镣铐!我突然理解到他的痛苦,他的孤独,他的愤怒。我跪倒在丈夫面前,亲吻这一堆冰凉的镣铐,好久好久才站起来亲吻我的丈夫”。
倾慕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的还有大诗人涅克拉索夫。涅克拉索夫写了一首长诗《俄罗斯妇女》,其中第一首就是献给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的。涅克拉索夫后来看了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的法文笔记,深受感动,他多次跪倒在地,像小孩子一样抱头痛哭。在普希金和涅克拉索夫面前,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是一位天使,不仅美妙绝伦,而且高尚圣洁。
第二位著名的十二月党人妻子是穆拉维约娃,也是天使般的美丽圣洁。21岁的穆拉维约娃在莫斯科家里接到丈夫穆拉维约夫上尉的一封信:我对不起你,我们结婚之后我从来没有向你隐瞒任何事情,只有起义这件危险的事情我没有告诉你,因为我怕你害怕。现在,我带给你痛苦了,我跪下来乞求你宽恕我。穆拉维约娃悲痛欲绝,她马上回信:你不要对我说这样的语言,让我心碎。我们结婚三个月以来是我最幸福的时刻,我像在天堂一样。我知道没有永恒的幸福,爱情是天堂也是地狱。我觉得我是女性当中最幸福的人,你的泪水和微笑,我都有权分享一半。把我的那一份给我吧,我是你的妻子!
经过一年多时间,穆拉维约娃终于赶到西伯利亚。之前穆拉维约夫不知道妻子来了,戴着脚镣手镣正在服苦役。突然间,妻子出现,天使一样,还是那样雍容华贵,还是那样漂亮美丽……穆拉维约娃头上还戴着一朵小黄花,象征他们的纯洁爱情。穆拉维约夫马上跪下来,苦劝他的妻子回去——他们彼得堡的家里还有年幼的女儿和儿子。穆拉维约娃说:我要跟随你,我愿意失去一切。
第一个在西伯利亚倒下的是穆拉维约娃。七年后,她终于被严酷的气候和贫病交加的生活折磨而死。到西伯利亚一年后,儿子夭折,一年后女儿患了重病,她自己的父母亲很快去世。穆拉维约娃写信给婆婆说:妈妈,我已经老了!我再也不是您的从前那个甜蜜的小姑娘,您简直不知道我有多少白发!七年后她撒手而去,死前她含泪为丈夫和新生的儿子祈祷,然后悄悄离去。人们为她修筑了一座寒碜的坟墓,立了一个小小的十字架,点燃一只蜡烛。妻子走后,36岁的穆拉维耶夫一夜之间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。
“爱情和友谊会穿过阴暗的牢门”
俄国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中还有几位法国姑娘。很多十二月党人都曾留学或作为征服者占领法国,在法国培育了异国之恋。十二月党人最著名的法国情侣叫唐狄。唐狄在法国和俄国军官伊瓦谢夫建立了深厚感情。伊瓦谢夫被判刑后,唐狄第一时间赶到彼得堡,写信给尼古拉一世,要求到西伯利亚跟她的情人结婚。尼古拉一世转告他,你如果一定要去,将冒极大的风险:你绝对不可能拥有俄国公民身份,也将丧失法兰西共和国的公民身份。但唐狄不顾一切,毅然启程,语言不通,流浪在茫茫荒原,一名流放的强盗被她感动,顶风冒雪为他们传书联络,唐狄终于找到了她的情人并跟他结为夫妇。当年在巴黎,唐狄不敢高攀俄国征服者;现在,她自愿下嫁给一无所有的苦役犯。三年后,恶劣的气候和贫困的生活摧毁了这名法兰西女郎的身体和意志,她终于倒在西伯利亚。一年后,她的俄国丈夫也随她而去。
法国时装设计师波利娜的情人是俄国近卫军上校安年科夫。他们在巴黎见面产生感情的时候,作为时装设计师的波利娜还很贫贱。为了不耽误情人的远大前途,她放弃了这份感情。现在,她的俄国情人成了阶下囚,她专程赶到西伯利亚。波利娜给沙皇写信,俄国政府终于发给他们结婚许可证,他们的婚礼在外贝加尔湖监狱举行。他们后来双双死在流放途中。
列丹久是巴黎家庭女教师,一个年轻漂亮的法国女郎。正在西伯利亚服苦役的伊万绍夫上尉突然接到列丹久的求婚信。与唐狄和波利娜一样,列丹久当年在巴黎与伊万绍夫相遇相爱时,因地位悬殊,列丹久不愿耽误情人的锦绣前程。现在,该轮到伊万绍夫来表示,不能连累纯洁可爱的法国女孩。但是列丹久不顾一切地来到了伊万绍夫身边。
普希金最著名的诗歌《致西伯利亚的囚徒》,同时献给十二月党人和他们的妻子:在西伯利亚深深的矿井,/你们坚持着高傲忍耐的榜样,/你们悲壮的劳苦和思想的崇高志向,/决不会就那样徒然消亡!
法国启蒙运动中的文艺沙龙
十二月党人妻子们的一个重要背景是法国启蒙运动,是巴黎的文艺沙龙。在那个年代,文艺沙龙是所有重要的艺术、文学、诗歌、哲学、以及各种政治思想的孵化器。法国自由思想的天才大师们,在沙龙里面找到了自己最安全、最自由、最灵感飞扬的场合,而这种场合的灵魂是沙龙女主人。这些沙龙女主人靠她们的美貌,靠她们天生的艺术嗅觉和审美秉赋,靠她们善解人意、优雅聪明,靠她们特殊的语言天赋,能把男人们深邃、抽象、奇特的思想转化为生动可感的话题。法国启蒙运动的才子、大师们,背后全都站着沙龙女主人。法国十八世纪著名作家龚古尔兄弟有一本重要著作《十八世纪的妇女》,他们在序文中写到:从1800年到1879年,女性是法国思想界的国王。所有的目光都仰望着她们,所有的心灵都向往着她们,所有的诗歌、散文、画笔、雕刻刀都奉献给她们;她们是诗歌的源泉,她们是神圣的本质,她们是艺术的堡垒,她们是人类真善美的象征。托克维尔也盛赞法国妇女:如果没有她们,法国启蒙运动的思想自由、言论自由、出版自由将无从说起。
俄国彼得堡和莫斯科在19世纪先后出现了200多个文艺沙龙,十二月党人拥有其中两个著名沙龙,一个是“俄罗斯文学自由爱好者协会”沙龙,普希金等是常客;另一个是“绿灯社”,聚会的时候,桌子上方挂着一盏绿色吊灯。绿色在俄国传统思想里象征生命、希望和自由。绿灯社在1917年后中断,后来梅列日科夫斯基·吉比乌斯夫妇在巴黎重新恢复了这个百年老社。
俄国19世纪的文艺沙龙是上层精英和知识界代表的聚会场所,男士们穿燕尾服,女士们穿礼服或舞会服装,不闲谈,不打牌,不胡闹;有舞会宴饮,但主要是音乐、戏剧表演,话题涉及宗教、科学、历史、哲学、法学、艺术,俄国和西方的关系及俄国的前途、俄国的道路。莫斯科和彼得堡两所大学都有沙龙,称为“小组”,著名的有彼特拉舍夫斯基小组、斯坦凯维奇小组和赫尔岑·奥加辽夫小组。它们都是19世纪俄国产生思想巨人的地方。
追求幸福的十二月党人妻子
十二月党人妻子们,她们虽然未必是文艺沙龙的女主持人,但是经常跟随丈夫出入沙龙,对丈夫的思想一点都不陌生。实际上,十二月党人为他们的理想和事业而奋斗牺牲,他们的妻子们不仅理解和成全丈夫们的事业,同时还理解和成全他们的悲剧和失败,理解并跟随他们的苦难和死亡。十二月党人妻子们创造了一种新的爱情,它追求幸福,也朝向苦难。这种爱情不仅是幸福的象征,也是悲剧、失败和死亡的伴侣。十二月党人妻子们创造出这种无与伦比的爱情,她们因此使自己永远年轻,美丽,不朽。几乎整个19世纪的俄罗斯诗人和文豪都含泪赞颂十二月党人的妻子,低下他们高傲的头。
1878年1月24日,女革命家查苏里奇刺伤彼得堡市长而被受审。屠格涅夫写下著名的散文诗《门槛》。直到1883年9月27日屠格涅夫的灵柩从巴黎运回彼得堡安葬,这篇短短的散文诗才被印成铅字,在他的葬礼上朗诵。毫无疑问,《门槛》前站着的是所有高贵美丽的俄罗斯女郎,十二月党人的妻子是祖母级、更是孙女级的一群,永远年轻,美丽,不朽:
我看见一所大厦。正面一道窄门大开着,门里一片阴暗的浓雾。
高高的门槛外面站着一个女郎……,一个俄罗斯女郎。
浓雾里吹着带雪的风,从那建筑的深处透出一股寒气,同时还有一个缓慢、重浊的声音问着:
“啊,你想跨进这门槛来作什么?你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你?”
“我知道。”女郎这样回答。
“寒冷、饥饿、憎恨、嘲笑、轻视、侮辱、监狱、疾病,甚至于死亡?”
“我知道”
“跟人们的疏远,完全的孤独?”
受一切的痛苦,一切的打击。”
“不仅是你的敌人,就是你的亲戚,你的朋友也都要给你这些痛苦、这些打击?”
“是……就是他们给我这些,我也要忍受。”
“好。你也准备着牺牲吗?”
“是。”
“这是无名的牺牲,你会灭亡,甚至没有人……没有人知道,也没有人尊崇地纪念你。”
“我不要人感激,我不要人怜惜。我也不要名声。”
“你甘心去犯罪?”
姑娘埋下了她的头。
“我也甘心……去犯罪。”
里面的声音停了一会儿。过后又说出这样的话:
“你知道将来在困苦中你会否认你现在这个信仰,你会以为你是白白地浪费了你的青春?”
“这一层我也知道。我只求你放我进去。”
“进来吧。”
女郎跨进了门槛。一幅厚帘子立刻放下来。
“傻瓜!”有人在后面嘲骂。
“一个圣人!”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了这一声回答。(王康 /文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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